146、深艳 (下)_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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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深艳 (下)

  兄弟会的金钥匙可以用来做什么?

  请先来看一看这锈迹斑斑的军牌上的字迹。告诉我,上面写着什么?

  z.是名,tse是姓,c是军阶,是任命日期。

  然后是血型a型。

  然后是ukmc.

  你是否看到哪里缺了一点信息?

  本该填上u或b两个字母以代表有关于一个人的信仰的地方,那里一片空白。

  如果一名军人赖以为生的信仰被剥离,正义被磨灭,那么他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我周围这一群英国陆军,他们身材健硕,阳光乐观,他们拥有“钢铁情人”与“萤火虫”,有强大的皇家空军为后备,装备精良却不擅作战;热爱吃牛肉土豆,会在营地中玩扑克,听音乐,富有生活情趣,会开敞篷车带女兵在大获全胜时外出兜风,将女士捧在手心,不像别国士兵,与女士相处几乎从未出过什么丑闻;总是充满情趣与爱心,会帮助法国农民犁地。

  与皇家空军与海军不同的是,他们之中大多数出身平民,你会说他们耽于逸乐;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们也许更适合做一名妻子的丈夫,做一名绅士,而非一名战士。

  若非忠诚,否则谁愿意来到战场上?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不似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无国家无爱人无宗教信仰,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军牌终有一日锈蚀到分辨不出上面的姓氏,那么我唯一仅有的便是那一把金色锁匙。倘若有一日微不足道的谢择益无声无息死去,毕生价值一定敌不过这一点五盎司黄金。

  在信仰问题上我只佩服一个人。谢鸿,我的父亲,我与他的关系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见那般不和睦,他的生活方式也并非如你所见那样滑稽。

  关于他的罪过,他外表看起来满不在乎,私底下游走在清真寺,基督教与寺庙间寻求庇佑,所求的是让安拉,耶稣与佛祖赐给他一名儿子或孙子。如果不是仰仗他在远东的权势与地位,这等行径恐怕足以被虔诚信徒扔石子砸死。这是我以为他最有趣的特质。

  那年十二月日军登陆香港,驻扎远东的十几万英军被轻易击溃,白人被投入集中营,大部分房舍中的财物在战争中被洗劫一空。他以失去财富为代价,在动乱之中成功乘船离开香港去往北美,从此更名改姓从头做人,将他投机者的名声画上圆满句号。

  在一九六二年三藩市疗养院,我出现在那里时,他已于几分钟前闭上双眼。医生与看护对此似乎十分遗憾,他们告诉我,很多年前他便已不相信我仍旧还活在世上。

  他是自然死去,没有经历任何疾病痛苦。我只知他毕生愿望终究没能实现,不知道他最后二十年活得快不快乐。

  你来找我,一定是因为见到了这一张照片。

  拍摄这张照片的米夏生于班加西城为数不多殷实家庭,十八时收获了一台英国产的罗盘2作为生日礼物,也在那年四月的战争里,失去了居所与两名姐姐。

  那年二月,隆美尔的先头部队也在黎波里上岸,深入昔兰尼加并攻占了班加西。我们全线撤退时引爆缴获的四千吨意大利炸|药。这座城深陷一片火海,第二装甲师仍在三日之后于迈基利全军覆没。所有师长,甚至军阶在我之下的军官均被俘虏。轰炸仍在继续,我半个身体被压在倒塌的墙体下。他们以为我必死无疑,而前方还有要塞,于是隆美尔放弃清扫战场转而向托布鲁克挺进。

  从废墟中爬出来时这双腿仍还有救。迈基利刚经过战场与轰炸洗劫,早已成为空城。我在城里寻找到一些食物与绷带,准备向附近寻求援助。迈基利周围是沙漠,最近一座村落距离这里有数十公里。我决定费上一些时间穿过沙漠。这是我活下去唯一能做的选择。

  这也许也是我命里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

  我从纳粹最引以为荣的隆美尔手里侥幸活了下来,却要以这一副残躯将要面对的是沙哈拉的鬣狗、野犬与太攀蛇。

  我找到安息之所,大量失血与饥饿已使我难以时刻保持警惕。夜里听到动静醒来,对视上一双绿色的眼睛。秃鹫在啃食我失去知觉的化脓双腿,那双腿仍还有救,可它活不了多久了。反抗已是徒劳,那一刻唯一值得我期待的是,它对我身体其余致命部位的兴趣暂时小于腿部的烂肉。

  也在那一刻,我听见汽车引擎声,在几十米的灌木外。我立刻迫使自己发出一些声音。幸运的,汽车似乎停了下来,脚步声踩着灌木靠近时。我看到那个班加西少年的目光从我的腿移到我的军装上时,眼神也从怜悯成为嫌恶。

  我听见他父亲用阿拉伯语对他说:“给那该死的秃鹰一枪。”

  他对他父亲说:“它在吃的是毁掉班加西城的该死的英国兵。”

  他父亲说:“那么给他一枪。”

  米夏没有开枪。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按下手中的快门。

  我知道自己此刻模样。腐臭,肮脏,身体残缺丑陋得令人恶寒。我不知道自己正对他镜头的眼神。也许我的求生欲使人同情,带着一点对于此刻衣着与气味都不太得体的愧疚,也许失血过多使我精神涣散,也许我已濒死,所以瞳孔开始收缩。

  他们在离开的一小时后返回将我背出沙漠。

  我失去了双腿,活了下来。

  他无数次的描述着他那时返程的决定:“我在车上同父亲描述你看着我的眼神。那时你脸颊凹陷,面容再无半点光泽。瞳孔开始收缩,你快不行了,你也知道这一点。死去未必比活下去更痛苦,你也知道。但那一刻你望向我的神情仍带着对生的憧憬,你在向我乞求生存。”

  也在那一年,远东十几万英国陆军被俘虏,香港被日军占领,所有白人与英商均被投入集中营,或是被遣返,所有房屋皆被征用。

  战争彻底打响。我已无处可去。

  那一年我三十四岁。

  他有时问起究竟是什么支撑着我在那一刻仍旧渴望着生存。

  支撑我活下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也时常问及自己这个问题——我没有信仰与国土,没有人可供我爱与恨。我厌恶战争,亦并非一个合格的战士,更无人可以效忠。

  仿佛生命每一扇门与窗均被关上,黑暗中只好点亮一支蜡烛。它照亮我时,也将氧气一点点夺去。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要见一见真正的光。

  十四岁时,我仍旧蒙昧,无处安放的张狂与愤怒时常将人中伤。

  三十四岁却活得太过世故麻木,躯壳丑陋不堪,灵魂也已死去。

  这也许已经是我最好的命运,却没有诞生在最好的时代。

  假如我遇见你,应该是在我二十四岁时。我一定会在每天带一朵花回来给你,将它养在活骨瓷碟中,并且倍加小心翼翼。

  可我已经八十四岁,已经太晚。

  我已经时日无多,我仍旧未等到你。

  我曾隔着恒温箱见到过一名早产儿,周身不足一名成年女士手掌大,小小手掌却将她攥得死死,一眼便知,她将来必定能成长为一名斗士。

  我已时日无多,于是用余生所有的力气祝她健康长命。

  ——

  玛丽安第一次见到那张照片,是一九八|九年夏天,在迈尔萨-玛特鲁当地老人米夏家中见到那张照片。

  那是张保存良好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应该修复过许多次。照片上,一名着了英军军装的男子蛰伏在灌木丛里,抬眼望向镜头。他脸上很脏,两颊深陷,显然遭受过严重的折磨,连黑色瞳孔都已开始收缩,却不妨碍他的英俊。

  尤其是那双眼睛,玛丽安不知该如何形容。非常漂亮的掩藏在眼窝的阴影里,她能透过相纸,那双眸子,看到他全部灵魂,他全部灵魂都在讲述一个哀艳的故事。

  玛丽安找了这张相片的主人快三年,终于在中国南方市郊的一家医院找到他。

  这三年里,她寻到过他另一张相片,在一份上海发行的旧报纸上。

  照片上,他脸颊一侧凸起,仿佛在嚼着一粒糖果,面无表情的正对镜头。他年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但是看到那一双深艳眼睛时,玛丽安几乎立刻地,便将他认了出来。

  报纸纸页上这样注视:“哈德门香烟上海拍摄广告模特,无意竟拍到沙逊谢氏大少。哈德门老板及同行女演员亲自上前搭话,他兀自吃糖不理众人,半晌回头问道:‘望够未?’相机立刻抓拍下该场景。”

  她以为他难以亲近,于是观察了他许多天。他十分喜欢坐在蔷薇花丛后头晒太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衣着永远熨帖干净,他时不时与过路人谈笑风生,他极具教养气质,非常体面。

  她始终觉得他应该有个女伴,即便居住在生活节奏繁忙的闹市里,也时常会在晚餐以后去听古典音乐,或者去一场真正夜场舞会;会着最典雅的西装与晚礼服,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那是一种举手投足里散发的,深入骨髓的天性里的自然优雅。所以即便失去双腿,不得不以以轮椅代步,却仍旧是一种会使当代都市俊男靓女为之汗颜的体面。

  玛丽安望向他时,始终觉得他绝顶孤单。

  一月以后,她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没想到是,他比他看起来友善并且好相处。

  他慢慢地说了许多话,由玛丽安一一记下。

  她小心询问是否可以将他两张相片陈列在cil学院图书馆的二战纪念区域。

  他略一点头,表示请便。他似乎精神已经不太好,玛丽安不再打扰,立刻离去。

  玛丽安乘飞机回到英国,开始着手整理手头资料。一周后,她接到电话,获知了谢老先生过世的消息。

  “他独居五十年,每日都会买五朵白兰或一束百合回家,五十年如一日。他终身未婚,他死后五天,花儿在他窗台上枯萎了,于是尸体才被邻居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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