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〇四九 公共租界之四_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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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〇四九 公共租界之四

  斯言桑再得到机会拜访林公馆,已是在家宴当天了。那天她穿了一件颇为传统的五镶五滚青色元宝领薄绸袄,懒懒靠在人群最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由着她那位穿了喜庆的绛色镂花纱旗袍的姐姐享受着一众太太们的赞美。

  “——年轻姑娘就是不挑衣服。穿在她们身上是衣服衬人,到我们这儿,就是人给衣服比下去了。”

  “——也还是要挑人的。这身衣服,换作给赵秘书长侄女穿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哪吒似的,被打回原形,一截一截儿的。”

  姑奶奶们思及那位赵小姐的身材,皆表示认可的笑了一阵:“可不就是哪吒么?”

  ……

  斯言桑好容易从父亲那里得了准信,怀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只襁褓,又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一溜烟从斯公馆跑到林公馆。他人高腿长步子也迈得大,后面一溜的几位仆妇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少爷——您慢点儿跑。”

  林公馆门铃被掀响了——“斯少爷……和斯二少爷来啦!”

  开门的女佣一阵笑声中,斯言桑抱着小言柏见人便问:“你家三小姐呢?”

  问了三四个人才问到,斯言桑穿过笑闹的人群,终于在走廊尽头不大起眼的犄角旮旯找到楚望,这才微微喘口气,笑道:“给你看……”

  楚望从前墙上支起身子,目光从眉梢眼角抑制不住兴奋言桑身上,落到他怀里那个安稳熟睡的小肉丸子身上。

  “言柏,”斯言桑低声说道,“他叫言柏。”

  言柏一只小手从红绸织就的襁褓里伸出来,有些委屈不甘似的。楚望伸出食指,就被那只小手牢牢钳住了。她笑道:“从此以后,你在家里地位将一落千丈,会失宠的。”

  “失宠?”斯言桑对这个词稍加思索,笑道,“你出生时起,地位早已一落千丈。”

  “怎么会?”楚望笑问道。

  “父亲唤我来跟前,告诉我,林家夫人膝下所出是一位妹妹。他说,”钨丝灯下,斯言桑笑吟吟的盯着楚望,嘴里却学着父亲的语气,“‘言桑,从今天起,你的人生将不再是属于你个人的。因此,讲话、做事与决意之前,都要先想一想,我这么做,于她有益么?是否会拖累她?你可不能害了她。’我父亲如此讲,可不是一落千丈?”

  楚望低头沉默,又抬头想了一阵,得出结论道:“……泼出去的水?”

  两人都笑了。

  他在家里照顾几日的婴孩,也算得了些抱小孩的门道,非要让楚望也抱一抱。“托住背……脑袋也要托着……”

  楚望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过来,怀里的言柏简单干脆“哇——”一声哭了出来。众人皆循着哭声往这边望过来,楚望比言柏还要欲哭无泪。幸而斯太太在仆妇的搀扶下尾|行而至,从她怀里接过言柏,三两下就哄好了。

  斯太太在家躺了多日,也想出来走动走动,全副武装的穿了夹袄,戴了围巾与帽子。她约莫三十出头,颇有福气的圆圆一张脸,看起来十分和善一个人。中文并不太好,只言简意赅的指责言桑道:“冒冒失失。”

  旋即又执着楚望的手,神色慈蔼的问言桑道:“是那位……三姑娘?”

  言桑抿唇笑着点头。

  “很可爱,”斯太太用最简洁直白的词汇赞赏道,“将来是大美人。”

  斯言桑像听人赞美他一样,谦虚委婉的客气,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是么?”

  斯太太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漂亮又聪明,怎么不讨人喜欢?”

  斯言桑在一旁接话道:“也还好也还好。”

  “是一门好亲事呢,”斯太太总结道,“过几天与言桑、父亲一同去欧洲吗?”

  楚望盯着面前笑着打趣的两人,沉默了一阵。刚要说话,这时女佣来唤,说是老爷让她去书房。她对斯太太致个歉,便随女佣去了。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冲斯言桑道:“等我一下,有话告诉你。”

  他立在角落里,微笑颔首。

  林俞书房里放着两盏茶,他对面那盏还冒着烟,想来是才走没多久。

  “在香港,有什么自己的打算没?”

  楚望盯着那盏茶,想了想,笑说道:“我可以住校舍。”

  林俞准备了一通长篇大论,本有一番感人肺腑的铺垫,却没想到楚望回答的这么直截了当。他沉思片刻,只好将以往的深思熟虑全盘推翻,尝试着说道:“我……可以与你大姑妈再商量商量。”

  按道理,她应回答:“没关系,我就住校舍就好了。”

  楚望却不按正常套路出牌,依旧笑着说:“那么就劳烦父亲再商量商量了。”说罢转身,替他将房门合拢。

  出了书房门,她四下里寻找斯言桑的身影。还在刚才的角落里,只不过斯太太已走了。

  她穿过人群走过去,“怎么自己在这里?”

  他从角落直起身子,“不是叫我等你么?”

  “有话告诉你。”楚望点点头,“我不能同去欧洲了。”

  “抱歉,我又胡了——”一位太太笑着说道。另几位嘘了几声,麻将在麻将桌上哗啦啦一通乱滚,新一局又启动了。

  因周遭噪音太大,他没听得太清,便低垂着头看她,“什么?”

  “我不去欧洲,”楚望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重复了一遍,“抱歉,我该早一些告诉你……”

  “为什么?”

  “许多原因。”

  “林叔叔不准许你同去?”

  楚望摇头,“不是。”

  这时斯言桑目光一抬,正瞥见林俞与乔太太下楼来。他三两下阔步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认识到他的意图,楚望也慌忙跟了追了上去,以防他问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跑总快过走,楚望慌乱之间抓着他的衬衫袖子,认真说道:“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所以理由我都不能知道了么?”斯言桑笑了一声,“我的人生计划里永远是有你的。做任何一件事,你要问我为什么,那都是于你与我有益的。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不肯和我与我去欧洲,你怎么回答我?”

  “世上许多事情,不单是你与我,有益与无益能讲明白的。”

  “为什么你父亲与姐姐能同意?就与我讲不明白?”

  “因为相信你。”楚望认真说道。

  父亲与姑母对姐姐的偏私,远在海外的外室,都对我虎视眈眈……所以人生里,你曾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父亲从小教导你,要做一个重情谊、守信宜之人,自此你便觉得,你与我的婚约定要遵守一辈子,才不算辜负了我。

  而某一天开始,我找到了立足在这个世界里新的意义,那是我的另一根稻草。

  所以相信你,也不想再利用你。

  但我如何能告诉你?

  “相信我?”斯言桑笑出声来,“相信我不论如何都不会生气?”

  “不是。”

  “相信我绝不会像别的留学生一样,‘老家即使有发妻,那也聊胜于无,等同于单身’?哦,对了,我们也只订了亲。成亲?还早呢。”

  她静静的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说,“你不会的。”

  “你怎知道不会?”他脸上笑容转瞬即逝,只静默而迷茫的看了她两眼,转身大步往门口走。

  楚望追了两步,前面那人已将大门“嘭”一声关上。她盯着家门茫然两秒,再拉开门往外看时:那人早已阔步走到草坪远处另一栋房门外。

  她站在门口叹了口气,正准备关门回屋,却听见门边角落里悠悠响起一个女声:

  “拌嘴了?”

  她侧头看过去:葛太太从头到脚一身黑,渔网帽降下来,使得那张脸也浸没在黑暗里。偏只手指尖一点亮,跟着她的手晃动着,再问道:“后悔了?”

  楚望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反悔。”

  葛太太首肯,“嗯,还算拎得清。”

  楚望眯起眼笑了,“小姑妈怎么来了?”

  “不能来么?你小姑妈我还没给林家逐出家谱呢。”

  “我这不怕这一屋子人找您晦气么。”

  “找我晦气?”葛太太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就论找晦气这事,你小姑妈我就没输过。”

  楚望嘿嘿笑着。

  “我刚有个牌局,正赢钱呢,打到一半心神不宁的,总怕林公馆里出点什么岔子,出门坐了辆黄包车就来了,冻得我,”葛太太在林公馆外墙上拧灭香烟,“走。”

  “去哪里?”

  “找晦气去。”

  葛太太转身走几步,踏上林公馆的台阶。馆大门还敞着,她却去掀响门铃,一次不行掀两次,等林公馆里那聊胜于无的两名女佣之一终于过来迎了,她也成功吸引了公馆里一众先生太太们的目光。

  麻将桌那边围坐的太太们打牌的手都滞了滞。喧哗声与笑闹声接二连三停下来,众人皆往门口独树一帜的黑看过去。

  出场很强,很有气势……楚望跟在小姑妈屁股后头战战兢兢的想。

  “三小姐,这位太太究竟是找谁的?”女佣也跟在楚望后头,战战兢兢的问。

  这时鸦雀无声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位从前的林三小姐,“这不是堇……葛太太么?”

  “她来做什么?”

  “她不是从家谱中除了名,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

  葛太太刚巧经过那位说“丢人现眼”的大房太太身旁,慢悠悠后退两步,干脆在她旁边交叠双腿坐了下来,正正衣服,笑说道:“您哪知眼睛见我从家谱中除了名?左眼还是右眼,还是找道士给您开了天眼?”

  那位大太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茬还嘴,似乎真的去思考是哪一只眼睛了。

  葛太太摸了摸耳朵,叹口气,“既然这样,那么就请去帮我将林俞与林斐请下来坐坐,也好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让大家听听林家的故事,比一比竟是谁比较丢人现眼。”

  楼上咳嗽两声,另一位女佣一溜烟下来了,说道:“老爷请葛太太与三小姐去书房说话。”

  “跟他说,我就在这儿坐着,让他下来说话。”葛太太又摸了摸指甲。

  女佣面露难色,众目睽睽之下,进了书房又出来了,几乎哀求着:“老爷请葛太太上来说话。”

  葛太太这才懒怠的抬了抬眼皮,问楚望道:“你说我们去么?”

  楚望眨眨眼睛:“去吧?”

  楚望便又跟在葛太太屁股后头晃晃悠悠的上了楼梯。

  楼下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直到书房门关上,某位先生打破沉默:“都愣着做什么?打牌打牌!”

  麻将声才又哗啦啦继续响起来。

  葛太太进了书房,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来,开门见山:“你若是不肯,老三日后在香港,就住我那儿了。”

  乔太太看了看林俞的脸色,又看了眼葛太太眼色,笑着说,“住你那里,总是对女孩子名声……有些影响吧?我若是依了,她父亲也是不肯的。”

  葛太太抬了抬眉毛,眼神压得威风凛凛,“看来你对自己教导出来的闺女很是自信?未出阁,便跟我吵着闹着要与男人私会的,胡乱撕人照片,热脸贴着冷屁股回信的……”

  对于这些事林俞也是有所耳闻的。两人脸上俱是一讪,林俞便说道:“她说去住校舍。”

  “校舍?”葛太太哼笑一声,“娇养了三年,一朝便让姑娘去住校舍?没得让人以为林家日薄西山,即将要没落了。你不要脸,我们要脸。”

  楚望听葛太太数落姐姐与兄长,像大人数落熊孩子似的,故而忍笑得十分辛苦。

  “你话也别说得这么难听。你那些场子上的人来往多了,姑娘总不好一直住那里,你应也知道。”乔太太劝解道。

  葛太太挑挑眉,“那你说怎么办?”

  乔太太叹了口气,决定想个折中的法子:“平日里住你那里——葛公馆外有直达大学的班车,礼拜两天住我那处——你有什么应酬,也能推到那两日去。顺带,我那处那个丫头,周末里两人也好一同玩在一处。”

  葛太太听完,这才以询问的眼神去看林俞。

  注意到她的目光,林俞回神来,“这个主意好,我认为行得通。”

  葛太太冷笑一声,“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她一应饮食起居,生活所费,你交给谁?”

  乔太太先接话道:“自然……交给你。”

  葛太太强调:“与你栽培老二不得有分毫差别。”

  林俞也哼笑一声,“自然。”

  葛太太笑着看了两人一阵,起了身来,转头移步出门。楚望只好赶紧紧随其后。

  两人走后,乔太太气愤难平:“真……真是怎么会如此不要脸。”

  ——

  楚望送葛太太到公馆门口,两人立在月色里,葛太太往公馆里瞥了一眼,说道,“他们这些名门望族,最要脸。生平最怕与人撕破脸皮,也最怕遇上不要脸的。”

  楚望点头表示认可。

  隔了一阵,葛太太便又说,“往后你爸爸寄来的钱,统统给你作零花钱使。”

  楚望一愣。

  “别拒绝。姑妈给你的,姑妈另支就是了。才多点钱?”

  楚望笑道,“我不拒绝。”

  葛太太嗯了一声,“知道钱的好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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